與父母的關係空間


妳的理解怎麼不是我的理解?

很多人雖然不再費力跟父母好好相處,也早就不抱童年時候的期待,只求在生活中維持安全距離,把他們當作互不冒犯的關係人。可是某些時機,總會意識到,有些「點」在心裡, 若被毫無覺知的碰到,還會劇痛不已。

兩年前,他的工作壓力來到臨界點,深陷被霸凌、檢討的處境,不願意放棄努力得來的職位和薪水,工作如同上戰場,下班後只想躲起來癱著。

一個晚上,媽媽氣衝衝進房間,質問他為什麼把家裡當旅館,每天回來只有臭臉也不說話?

他不懂,明明清楚表達過好累、謝謝關心、什麼都不想說也不能聽、只要安靜,為什麼不可以?

從青少年時期,媽媽憂鬱症發作,他始終擔心受怕,以不造成麻煩和安頓媽媽情緒為生活重心。

這一晚,他突然意識到,這個家容不下他的需要。

迅速搬離家,心裡想著以後各自過生活,再也不想面對這種「付出而不被看見,有需要時卻不被成全」的孤單感受。

離開以後,過年過節應景吃個飯,那段青少年時期的傷,就算了。

結果發現,很多事,自己可以不主動提,卻無法保護傷口不被碰撞。

「關於那段時間,我可以不跟她算,可她竟然閒聊時,輕鬆的說,『你記不記得,你亂七八糟的時候,叔叔是怎麼來幫你的?過年記得包個紅包啊!』她怎麼可以用亂七八糟四個字!在她心裡,只要她覺得辛苦,小孩不如他的意,都是小孩走鐘了、叛逆了,她從來沒有意識到她有責任,意識到她是如何造成的… …。」

「關於『發生了什麼』、『為什麼會這樣』,我跟她心中的版本完全不一樣。她沒有反省,我也不想爭,那就接受我們想的不一樣,可是這就造成我背負那個『亂七八糟』的標籤,被時不時戳一下,一起吃飯的家人都覺得沒什麼,可是我一整天心情超不好。」

像有根魚刺卡在關係的喉嚨裡,真的不能拿出來或消化掉嗎?

內在翻攪的焦慮與擔憂

我在工作中,遇到很多成年人來處理早期時候的傷痛。一段時間後,有的人會問:「你覺得有機會跟我爸媽聊這個嗎?」

我會接著問:「你期待什麼?擔心什麼?」

他們通常說不出期待,反而會說:「我不抱期待,只是很擔心… …。」

「很擔心他們一味跟我道歉。」

「很擔心他們做很長的解釋。」

「很擔心他們覺得我小題大作。」

「很擔心他們說,『你也不想想那時候,你⋯⋯』。」

「很怕我自己不知道怎麼收拾,會不會彼此隔閡更大… …。」

回到自身,自我安頓

取魚刺,如果讓傷口更大,該怎麼辦?

其實要對父母說些真心話是不容易的,多數人心裡懷著不安,甚至顫抖,怕父母親不能理解而換來指責。然而,比起被指責,更怕父母受傷,在孩子內心裡,很難原諒傷害他們父母的人,即使那個人是他們自己。

從這些擔心裡面,想確認的是:

我的爸媽夠堅強嗎?

我的爸媽準備好可以用我的角度來理解看看嗎?

如果我的爸媽受傷了,有誰可以支持他們?

把這些擔心轉化成自己可以掌握的,那份期待就變成:

我準備好了嗎?

「我的內在小孩是否已經夠安好,可以使表達很清晰,而不是在攻擊我的父母?」

「我可以做些什麼讓他們知道不用防衛和武裝?」

「我可以在彼此感到脆弱和衝撞的過程裡,讓覺知的自我一直在場,陪伴自己、陪伴彼此?」


我聽過兩個美麗的故事,關於他們如何向父母揭露過往關係裡的傷口:

我需要妳願意「聆聽」

一個朋友,走入下一段婚姻之前,決定把在諮商過程中,整理過童年與母親有關的部分,讓母親知道。

「我不要她一直抱著的認知是,『我的女兒怎麼會這樣?結婚、離婚又結婚?』我想告訴她,『這是我面對、改變,願意冒險、給自己機會的過程。』而她可以祝福我。」

她跟媽媽要了兩個小時,「我想跟妳見面、好好說話。」

媽媽一直改時間,或想邀她一起買東西。

她堅定,「我需要這個時間,在我住的地方,這對我真的很重要。」

點蠟燭、放音樂、煮茶,她建立儀式感,讓自己跟媽媽都準備好可以擁有與平常不同的狀態。

首先,安頓媽媽,「我想要講的話,妳聽了會有一點驚訝,可能會難過,可是妳不要擔心,我就是消化過了、準備好,才跟妳說,我沒有要妳怎麼樣,我只要妳願意聽,願意了解我那時的感覺,就算妳覺得不合理。」

她按著手機裡面事先註記的事件與感受訴說,同時包括回想這些之後的收穫。

最後她說,「我已經準備好放下當時的糾結,謝謝妳成全我、支持我。」

妳的聆聽,讓我自在而無須隱藏

他整理自己的心靈狀態和過去經驗,持續好一段時間。國中時,因為被邊緣而無法融入團體,沒有任何學習動機,被媽媽一次又一次狠狠修理的傷,包紮、滋養得差不多了,逐漸可以跟那時候的自己平靜相處。

這幾年,父母親有自己的信仰,他能感受到父母的改變和關懷。

某個下午,聊到親戚的一個正在叛逆、讓人煩惱的小孩,他順著把國中時候的自己帶進話題。

「媽媽,我國中的時候,也很讓你們頭痛,那時候妳… …,妳知道嗎?妳每次打我,我心裡就覺得… …,所以後來的日子… …,我花了很多時間努力,才找到自己,才鼓起勇氣靠近妳… …雖然我們這幾年相處得比較好,可是我心裡一直有疙瘩… …。」

媽媽哭了好久,說自己真的不記得,竟然會那樣做,如果真的如他所說,媽媽覺得很抱歉。

他告訴我:「我也掉眼淚,我跟她說,我沒有在怪她,是真的;原來我並不需要她跟我說對不起,只要聽見我的痛苦、接受這個痛苦的存在,就可以了。我覺得自己被接受了,我不用再把某個部分秘密的藏起來,心裡很釋放,感覺通過了。」

藏在焦慮與擔憂的背後,是內在小孩的脆弱與勇氣

這個雙方釋然的發生,不像運動那麼好安排(雖有預期的辛苦,但有可控的結果)。這個歷程,需要一顆準備好的心,在感覺合適的時機,願意打開。

如果你剛好也想消化和父母關係裡的魚刺,先跟自己靠近是必須的,讓當時的自己,從此刻自己這裡,取得所需要的理解和溫度,也從內在空間,陪伴當時的自己,直面當時的父母,表達沒說出來的部分,逐漸明白現在的自己因為那段經歷而背負了什麼或鍛鍊了什麼。

知道父母可能處在跟你很不一樣的狀態裡,也許會相遇,也許隔空對望而無法交集。

準備說出,不見得是要父母如何回應,而是想更明白自己是否可以釋懷,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,挺內在小孩一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