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學校不言不語。感到焦慮緊張。每一次見面。媽媽打頭陣協助他表達出生活裡遇到的事件,包含他們在家庭裡學校裡所遭遇和反應的過程。媽媽跟他一起攤開這些事件之後,他會跟我一起一個一個打包回來。
打包進來,自己的體會跟感受;打包進來,自己的憤怒、懊惱和收穫。
今天他為自己的心情做了物件的排列。場景是他的畢業典禮。
他說,中間被車子和房子圍繞的區域,就是校園,裡面有幾個學生,正要走出校門。洋溢著歡送、熱鬧、溫馨的氣氛。
擺放完時,他說:「我好了。我很高興要離開了,我覺得我做完了一些事情。不是逃離的也沒有捨不得,我完成了這個任務。」
完成了什麼呢?我在小學裡面有三個我
「一開始是最左邊的鹿,好害怕,一直逃。我不想要跟別人互動。也不想寫作業,不想要老師舉辦的所有活動。然後變成中間的烏龜,嗯⋯大概到了五年級。五年級開始我可以保護我自己。」
回想那個階段,他口中的保護自己,卻是媽媽憂心大爆發的時期,因為他對同學的小舉動,出現非常仇恨的反應,有時自言自語碎念,有時在網路上或者自己寫的小紙條裡流露出來。當時那個決絕的口氣,像是心裡長了好幾把刀槍。每一次來到談話的空間,我們仔仔細細地注視那些刀劍,還有跟那些刀劍相黏的小故事,一個一個擺出來。
現在它被命名為「帶著殼的小烏龜。」認出了看起來張牙舞爪的恨意,其實是很堅硬的殼,在告訴別人:「我不好欺負。」在告訴自己:「我可以沈默,但不允許自己被欺負。」
現在是皮卡丘。長成一隻他喜歡的小怪獸,他説:「我喜歡這個。」
這轉變跟他在六年級下學期後半,開始創作小說有關。同學們的言語或小舉動變得不太打擾他,也不再排斥參與班級舉辦的活動,不再要求用各種理由請假。可以讓自己靜靜的在那。空白時間裡,以前關注旁邊一簇一簇的人,覺得他們幼稚覺得吵,現在是醞釀靈感的時間。他對外仍然沉默不語,但是那氛圍改變了,更多平靜在他與自己與周圍的關係裡蔓延。在社群裡發表文章,跟別人互動。也因為寫了故事,他開始揣想,他並不熟悉的人們會有哪些心情。
我想起閱讀過的
榮格說:
我工作的主要興趣不再是治療精神官能症,而是走向神聖的事物。然而,事實卻是,走向神聖的事物才是真正的治療,當你得到神聖的經驗,就脫離了疾病的咒詛。
也許所謂「神聖的事物」並不是很貼切的註解,我只是聯想到:看啊!這孩子還是在亞斯和緘默的評估範疇裡。現在仍然不言語,仍然不善於與人之間插科打諢的藝術。但,新鮮的空氣進入了,流動在發生,厭惡自己和厭惡他人的力量轉向了,因為他看向了創造,他開始接近自己的內在,超越「疾病的詛咒」。
我內心很感動:不知不覺他,他畢業了。我分享了他的平安跟能夠自處的態度。我想也許,我們的見面可以告一段落。
他停頓,想了一下,說還是想要來。
「那麼你需要整理和想一想,這對你來說的意義?」
停頓、回顧、想一想、才能帶著自己的主見和更清楚的意圖往前。
他說:每次來到這空間。雖然不預先決定要談些什麼,可是離開時,感覺生活裡亂亂的事情,會一個一個的降落下來,心裡比較踏實和篤定。
媽媽説她的兩個孩子,其實另外一個孩子的情緒張力更高,也帶給家人更多的糾結,但是她不願意心理諮商,而這個孩子,則能投入,善用這個時間。
我們都學到一些事情,人們經常被問題帶來諮商,「問題」只是一個邀請,我們兩個坐下來對話或做任何事,不一定有效,這個有效的交流場域是因為願意而打開。細細想來,他不過就是願意慢慢的翻翻事情裡面的感受、感受理的想法、想法中的需求......,然後我們用不同的小物件排列出他直覺的畫面,再談再呼吸,這些攪在心裡的,有了自己的位置,有了秩序,如此而已。隨著時間,位置和秩序會調動,並且加入新的元素。
心靈需要結構和空間,善待它被充滿的素材。